自晚清以降,上海便是中国外交官的摇篮。清朝李凤苞,民国顾维钧,新中国建立以来,更是一大批活跃于国际舞台的外交官或生于上海,或求学于上海,或与上海有千丝万缕联系。如今,即便他们离开原先外交工作岗位,但其宝贵经历、所思所想,依然值得我们耐心倾听。
本文为《海上外交官》系列第九篇。
专访李蓓芬是在她北京劲松和谐雅园家中。这个小区住了许多外交官,那些慢悠悠推着自行车去买菜或牵着孙辈手在花园中遛弯的老人,看似普普通通,但倒退几年或者十几年,很有可能是代表国家持节海外的大使、总领事。
李蓓芬家的客厅放了不少异域风情的摆件,这是她驻外生活的留念;还挂着几幅写意国画,那是她60多岁退休后自学而成。而在最显眼处,放着她接受贝宁*府授勋及作为中国驻突尼斯大使递交国书的照片,“这是作为大使最自豪的那一刻”。
图为李蓓芬向时任突尼斯总统本·阿里递交国书。
年的李蓓芬生在上海虹口,年初中毕业后考入上海外国语学院附属学校学习法语。这所学校日后成为中国外交官的摇篮,杨洁篪、王光亚、崔天凯,以及现任副外长谢峰,都在此学习。
到了年,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破冰,中国迎来建交高潮。那年李蓓芬进入外交部,安排到法国布列塔尼大学进修。法语干部就一直能在巴黎塞纳河边喝咖啡?至少在李蓓芬的外交生涯中,更多时间是在条件艰苦的非洲法语区工作——东非国家吉布提、西非国家贝宁及北非国家突尼斯,都留下了她工作和生活的印迹。
年,新中国首位女性大使丁雪松出使荷兰,年首位派驻非洲女性大使赵宝珍赴马达加斯加上任……一位位中国女外交官远渡重洋,如浮萍般四海为家。
作为其中一员
访谈中李蓓芬很坦率地谈了对女性大使的认识
▽
“由于天性使然,妈妈会更牵挂家庭。所以女性大使内心要比男性大使更强大。”
“什么叫心碎的感觉?当听到孩子在北京得重病住院,你还要在国外强颜欢笑参加活动。”
“国家不会因为你是女性,就放低对大使的要求。女性大使、女性外交官只能要求自己更努力。”
亲历新中国首次海外人员撤离
▽
上观新闻:你的驻非第一站是中国驻吉布提大使馆,那里情况什么样?
李蓓芬:吉布提是东非小国,气候非常炎热,有“沸腾的蒸锅”之称。年3月我们夫妇到任,一下飞机热浪扑面而来,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。在那里洗澡不用烧水,因为水管流出的就是热水。当地条件艰苦,饮用水要到山上拉,整个首都只有一家台湾同胞开的中餐馆。
当时,吉布提使馆作为我国5个驻外使馆改革试点馆之一,除保留大使司机外,撤去所有的公勤人员。包括经商处和大使夫妇在内,使馆只有6位外交官。年11月初大使离任回国,我的先生担任临时代办,主持使馆工作。
年1月13日,南也门发生内战,首都亚丁枪声四起。多国驻南人员撤至隔海相望的吉布提。于是,突如其来的考验落在我们身上。
上观新闻:当时我国在南也门有多人,如何撤离?
李蓓芬:第二天(1月14日),外交部就电告我们使馆,首批近百名中国在南人员将撤往吉布提。部里指示我们就地安置。如果实在困难,可以撤往邻国埃塞俄比亚和索马里。
当时,我们的人员都是靠外国撤侨*舰在有空位情况下分批带来的,因此我们只能24小时守在吉布提港口,随时准备接我撤离人员。有时交通工具不够,就临时通过朋友关系借用法国驻吉基地的*车。
我们面临最大难题是人员安置。吉布提有限的旅店早已被他国撤离人员住满,我们只能组织在吉中国医疗队、中建、中土工程队等单位,采取临时包干的办法安置。此外,因为吉布提与埃塞、索马里间的路况极差,大批人员撤往那里没有可操作性。
图为在李蓓芬在吉布提。
上观新闻:身在吉布提一线,你们提出什么方案?
李蓓芬:当时,每周从埃塞飞往北京的航班有大量空座,是不是能用这个航班撤离人员?考虑再三,我们向部里发电报建议:请几天后由埃塞飞北京的民航班机临时经停吉布提,接送部分人员回国。17日,外交部、外经贸部、民航总局联署来电复告,同意我馆建议。1月20日下午,经我们向吉外交部和民航局紧急申请,中国民航班机抵达吉布提机场,近百人乘机回国。
由于撤离匆忙,大部分撤离人员护照丢失,为此我们约见吉外交部双边司司长。双方协商同意,使馆将撤离人员名单一式两份,由使馆和吉外交部各执一份。中方撤离人员按名单在机场排队,经过吉边防、海关与使馆人员共同查验后放行。
上观新闻:但仍有部分人员滞留在吉布提当地。
李蓓芬:没错。我们想,既然国内同意民航班机临时经停吉布提,我们就大胆建议国内像其他大国一样派专机接回其余人员。
国内很快同意,从1月25到28日,先后派来两架波音、一架波音专机,将我除驻南也门使馆留守人员外所有人员接回国内。经过这半个月工作,我们顺利完成撤离任务,受到外交部通报表扬。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,我也因劳累过度病倒随第三架专机回国看病。
这次撤离行动是新中国首次对我海外公民实施领事保护。虽然规模比年利比亚撤离小很多,但仍留下很多经验。我们夫妇能参与其中,非常光荣。
当时唯一在西非工作的中国女大使
▽
上观新闻:你的两任大使任期都在非洲,第一任是年至年的驻贝宁大使。
李蓓芬:贝宁位于西非,是世界重债穷国之一。那段时间,台湾陈水扁当局大搞所谓“银弹外交”,而贝宁又面临总统选举。上任前,李肇星外长一再嘱咐我要“为国家守好阵地”。我深感压力和责任巨大,决心要不辱使命。
当时我工作重点,是根据不同总统的对华认知和态度针对性地做工作。比如,时任总统克雷库属于非洲老一代领导人,对华友好,坚持一个中国原则。我非常尊重他,涉及双边事务时常去听他意见。
而年初当选的新总统亚伊是非洲新一代领导人。如何做好受西方教育、知识型的领导人工作,保持和深化中非友好关系,是我的新课题,也是台湾“银弹外交”对我的考验。我必须抓住一切机会,利用各种途径做好新总统工作。
棉花是贝宁支柱产业。亚伊执*初期正是棉花播种期,国内棉农因为上届*府欠款而不愿种植棉花,情况非常紧急。他紧急召见美国、德国、中国等五国大使求助。西方国家大使提出先决条件,并表示时间紧,没有操作可能性。我们使馆则连夜向国内报告并提出建议:把钱用在刀口上,办西方人办不到的事,为贝宁紧急提供少量现款援助。国内有关部门特事特办,一星期就把钱打过来了。
这件事使总统和贝宁人民很感动。有的贝宁朋友将棉农危机比喻成“家中失火”,说西方只会大喊“着火了”,而中国朋友才是“直接取水灭火”。当年亚伊总统访华时也一再感谢中方雪中送炭。这件事增进新总统对中国的了解和友好感情。
图为李蓓芬与贝宁总统克雷库。
上观新闻:听说当时你是唯一在西非工作的中国女大使。
李蓓芬:对的。贝宁是疟疾(打摆子)高发区,作为女性外交官,参加重要活动时要穿裙子,这增加被蚊虫叮咬可能性。我在那里3年半打过5次摆子,浑身忽冷忽热,身体发虚。
按理说,挂一个疗程吊针就可以恢复,但由于不能好好休息,我有时不得不挂两个疗程的吊针。每次发烧后半个月没有力气,但活动还得硬撑着去,常常是拔了点滴直接上场。工作第一、国家利益第一,是我们外交官思维定式和行为准则。
也是在贝宁期间,我手腕骨折了,打了石膏。那时,总统请我去考察,当地路况很差,连续几天我坐在车上颠簸,手臂肿得非常厉害,我只能安慰自己“手废了只能废了”。幸好,半年后还恢复得不错。
图为打着石膏的李蓓芬与贝宁总统亚伊。
上观新闻:你年起担任驻突尼斯大使,那里条件比贝宁好一些?
李蓓芬:对的。突尼斯位于非洲大陆最北端,与意大利西西里岛隔海相望,是世界上少数几个集中海滩、沙漠、山林地貌的国家。它是个开放包容的世俗国家,虽然处在非洲,但城市更像欧洲。它的文明历史悠久兼容并蓄,既是迦太基文明发源地,也有阿拉伯文明、罗马文明与地中海文明。我很推荐国内的朋友去看下。
突尼斯曾被评为非洲大陆经济竞争力第一的国家,社会组织、慈善组织特别发达。它属于外向型经济,对外贸易依赖程度达75%。年遇到全球金融危机,加工企业大量订单消失,国内失业情况严重。再加上西方推波助澜,内外因素共同作用下年底爆发“茉莉花革命”,总统本·阿里出逃。直到如今突尼斯*局依然不太稳定,期待这个美丽的国家尽早走上符合本国发展的道路。
上观新闻:当大使过程中,做这两个国家工作有区别吗?
李蓓芬:有的,就拿安排两国官员访华为例。贝宁经济较为落后,他们官员对我国经援的期望值很高。因此使馆向国内建议,不仅要让他们看发达地区,也要让他们看贫困地区,特别是脱贫示范区。访华后,他们很感慨中国在并不富裕的情况下对非的无私援助,并称中国农村的脱贫经验对他们有启发。
突尼斯经济相对发达,多数*府官员曾在西方接受教育,更